沉默的墙
北乔
远看洮州卫城的土城墙 ,壮阔雄伟 ,豪迈之感油然而生。想要走到墙根下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城墙多半建在山脊之上,虽不是很高的山,坡度还是不小的。如此一来,借助山势,城墙的抵御能力大大提高。我站在坡上,斜着身子仰望同样站着的大地,顿感极度压抑。
但凡是墙,就会切割空间。土墙也不例外。一堵墙,把世界划分。一墙之隔,拥有同一个天空,而生活大不一样。我们说一个人像一堵墙,如果不是说他胖,那么就是指他的冷漠与强硬。人们无法用规则管理世界时,墙成为最好的手段。在任何地方竖起一堵墙,就在宣告 “不可逾越' 。不管如何来装饰、美化 ,墙的铁面无私,不会受到任何的损伤。门,只是作为墙的通融功能存在的。不要说与墙对抗,就是在墙上来回摇摆,也是令人唾弃的。所以,才有了 “墙头草' 这样的词语。
洮州卫城高高的土城墙,在军事上是极好的防御工事。对普通百姓而言,这是一座皇城。四座主城门与远在江南的南京皇城门名称完全相同。东门为 “武定门' 、南门为 “迎薰门'、西门为 “怀远门'、北门为 “仁和门'。城门上的砖块接近于土墙的颜色,远处看,浑然一体的土色。这与大地一样令人敬畏。更大的敬畏来自于内心。当地百姓,尤其是城里的百姓自豪地认为,这是皇上御赐的城,这是皇城的缩小版。当年在此落地生活的军士和家眷,被这土城墙划出了等级,区别了尊卑。军士亲手垒起的墙,在抵挡来犯之敌时,是亲密战友。进人日常生活,墙是城内军士的护身符,是城外军士的敌人。真不知道,那些住在城外低人一等的军士,走上城墙巡逻、杀敌时,是什么样的心情。
军士们垒墙时,没料到自己会从此远离故土成为异乡客,更想不到沾染自己汗水和体温的土城墙,竟然如此冷漠无情。我们常说,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。这只是在说,自己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敌人,也是最难战胜的。然而,自己倾心尽情培养敌人,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。如果细细历数,或者检视走过的路,恩将仇报的人和事,不会少的,辛酸泪自然是一把一把的。这其中,墙其实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。
几百年下来,人们已经完全接受了土墙毫不留情的分隔。土墙沉默地横在人们的生活中,没有任何的攻击性。没有主动的攻击,有时合恰具有最强的攻击力。这时候的土墙,是规则的象征, 已经牢牢立于心中。以惯性、 禁忌或制度构建的墙,再矮小,也是巨人。想要推倒这样的墙,绝非易事。人们绕着墙,在墙根下徘徊,身后留下一行行习以为常的足迹。人与墙都沉默着,墙在沉默中坚守,人在沉默中顺从。时光,在默默注视这一切。
如今的城,不再需要城墙,取而代之的是路,一环又一环的路显示城的不断扩张。看似没有了防守之墙,其实许多时候隐形的拒绝远比城墙更坚固,更冷酷。再牢固的墙,都可以被推倒,而心念筑起的墙,匿强悍于无形之中。
那天,我沿着城墙走了一遍。我从东门出发,走在城外,到了南门时,我进了城。过西门,再出城,最后我是从城内回到东门。一路上,我试图洞察土墙面对城外和城内有什么不同。
我见到两位已是八旬的老人。他们小时候一起玩,从小学到高中,都是同学,真正的发小。城里的比城外的小一岁,但城里的气场明显强些。言语间,城里的处处高高在上,城外的也心甘情愿,没有丝毫的不服。
这是三四月间的一天,在临潭,这还是冬季。昨夜刚下过雪,窗外不远处的土城墙顶部盖着厚厚的雪,墙根处堆着厚厚的雪,这墙好像在两朵云之间。山在这两朵云之上,更远的地方,碧蓝如洗的天空盛放世界的所有沉默。住在城里的人,看不到城外的乡村。整个世界,除了他们,就是群山与天空。城本建在高处,无论是现实或想象中,城里人都有居高临下之势。这让我想起两位老人刚进门时的情形。当时,我坐在对门的三人沙发的右端。先进门的老人,个儿挺高,依然很壮实,他径直走到我右手的单人沙发坐下,没有任何犹豫,似乎这沙发就是专为他准备的,或者在进门的一瞬间,他已锁定了入座的位置。坐下后,他掏出烟递给我一支,就如同遇见老熟人一般。紧随其后的老人,个子小,清瘦,在门前就左顾右盼 ,进门后,低垂的眼神仔细把屋内打量了一遍,然后才在我左边较远的地方站着。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,先前进门的那老人就亮开嗓门,坐,你坐下嘛!尔后,基本上都是先进门的老人侃侃而谈。许多时候,我主动向后进门的老人提问,他也是支支吾吾,说不出几句 。
当我问及两老人家住哪里时,先进门的那位迫不及待地说住在城里老牌坊附近,并替另外老人答道,他住城背后,就是城外北面的那个村子。中国的地名,都是有特定的含义的。“城背后村'这名字,是以城为中心的方位指称,表明村子在城外,背后,还有随从之意。瞧,在这名称上就指定了内外之别。
城背后村有一处水塘,不大,也就和一个篮球场的面积差不多。此塘一年四季不断水,边上的一口井同样取之不尽。当地人称此塘为 “海眼’’,说是这水一直通到大海。对他们而言,大海就是神奇的远方。而在海边长大的我,以前一直把高原当作神奇的远方。站在“海眼' 边,我是带着他们的“神奇的远方’’来到我的“神奇的远方'。平静的水面和同样平静的树、土墙的倒影,此时把无限的喧嚣归于沉默。这让我想起我的爷爷。爷爷生命中的最后几年,总是喜欢坐在墙根,尤其是春、秋、冬三个季节。坐在那儿,坐在阳光下,倚着墙,沉默如墙。而村里人都说,老村长以前欢实着闹腾着呢。我爷爷当了很多年村长,据说以大嗓门吆喝闻名,开会动不动就说上两三个钟头 ,令人头疼。
我想与他们好好聊聊洮州卫城的土城墙,没承想,他们都没多少话,只是说,以前也没觉着这土城墙有什么,只是近几年政府要保护,才发觉土城墙是个念想,不能再破败了。我恰好正对着窗户,抬头远望,一截土城墙若隐若现,仿佛在人间之外。那一刻,我理解了这两位老人。越是熟悉的东西,我们常常越说不出什么来。土城墙已经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,一根肋骨,或者无法厘清的血液。